有多少个村庄,就有多少座戏台。
戏台,是一个村庄最重要的场所,显赫地坐在视觉的高处,与四周简陋的房屋形成鲜明对比。这个与日常重复的劳动生活划分开的区域,会生出许多激动人心的画面。
农村人对戏台真是太热爱了,他们把唱戏看作是村庄的脸面,村庄的荣光。一年能开上两台戏,庄稼汉外出走动那得挺起胸脯仰起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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戏台,拢着几千年中国人的梦想。“演朝野奇闻兴废输赢可鉴,唱古今人物是非曲直当资。”大幕二幕打开,活生生的历史开合在人间的戏台上。都知道是假,可观众偏偏喜欢。一场戏的开演,让人联想到一日又一日的生活与反复呈现的乡村季节,戏台连着庄稼人过日子的心心念念。那一刻,丢下焦苦,放下农事,美美地望上一眼,望过去,也就望见了虚虚幻幻的来日方长。
我见过山西省万荣县孤山脚下的北宋石碑,碑上记录着民间集资建造的最早的戏曲舞台。戏台,北宋叫“舞亭”“乐楼”,在大都市汴京,还被称作“勾栏”“瓦舍”“乐棚”。中国现存的12座元代戏台都在山西,山西古戏台号称中国古建、北方戏曲“活的历史”。
山西历史上有过6次大移民,据史载,明初从山西迁民,不管老百姓家在何府何州何县,都要先集中到洪洞县广济寺。明朝政府在广济寺为移民登记,“发给凭照、川资”,而后再由此处编队迁送。据说,当时是按照“四家之口留一、六家之口留二、八家之口留三”的比例从山西向全国各地迁移。
生如浮萍,远方锯齿一样锯割着离乡人的心。为了忘却苦难、对抗苦难,娱乐吧,大概真是上天之旨,一方人又养了一方戏剧。
移民不惮万里跋涉、离乡背井、身处异地,面对与出生地区迥异的方言、风俗习惯,在精神上急需一种文化的归属感和认同感。“家乡戏”作为当时非常重要的一种文化娱乐活动,自然也被带到了迁徙地。“音随地改”,外乡人生根落地,随着时间流逝,逐步形成了具有地方韵味的杂交戏剧。
移民中不仅有普通农民,也有工商业者和手工业者。一旦站稳脚跟,有钱人便开始修建家乡会馆,会馆是一地同籍人士的寓居汇聚之所,是同乡人复制乡井氛围的一种组织,主要有行业会馆和移民会馆两大类。对于许多移民来说,移民会馆是他们联络乡谊、共祀乡土的纽带,是从事娱乐活动的重要场所,会馆重要的文化活动就是唱戏。
星光的闪烁与夜鸟的鸣唱在彼此胸腔汹涌。那一刻,出门的人觉得大地上的声音开始乱了,望着乡戏,听着乡音,看着老树横杈上落着一层来看戏的乌鸦,那眼泪便一次次地滴落在胸口。
乡村的戏台经历了完整的嬗变过程,它成为热闹的中心,于平淡平常之中系着撕心裂胆、揪肠挂肚的乡情。
要说什么地方最能体现乡村的味道,肯定是戏台。
一年中最值得记住的喜庆是从秋收后的锣鼓声开始的。秋罢,粮食丰收了,一台戏水到渠成。只要唱戏了,生活就进入了最饱满最恣意的时刻。很多人你平常想不起来,在你就要将他忘掉的时候,一转身却和他在戏台下碰面了。舞台是一扇窗户,如果你是演员,你可以由此而向外观望。舞台是四维空间,如果你是观众,它是你观望过往和现实的途径。台上锣鼓家伙一响,台下黑乎乎清一色核桃皮般的脸上,会漾开一片十八岁的春光。
走到天涯海角的家乡人,到了过会的节点上,再忙也要找一个借口,回乡看戏去。“回乡看戏”,啥时候念着了,心会吊在腔子里咣咣响。
“六七步九州四海,三五人万马千军。”四个龙套,一个主将,舞台上转一个圈就一下从长安北上出了雁门关。戏剧脸谱也好看,来源于生活,也是生活的概括。生活中晒得漆黑、吓得煞白、臊得通红、病得焦黄的人脸,被勾勒、放大、夸张,成了戏剧的脸谱。关羽的丹凤眼卧蚕眉、张飞的豹头环眼、赵匡胤的面如重枣、媒婆嘴角那一颗超级大痦子等,夸张着人们的趣味。
从前的舞台上没有麦克,声音不装饰,将自身当作舞台的一部分,尽量让音乐从人烟当中响起,那热闹嘈乱到极致。现在不是了,变幻无穷的灯光让戏剧成为声光电的世界。
在乡村,深秋一场戏结束后,冬天才真正开始。村庄成了麻雀的世界,它们把饥饿和焦躁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。冬天里的乡村就像黑白电影,而人们在黑白世界里,想着明年春来的第一场戏。
女人们冬天里看不得男人闲着,日常生活中会施以他们一些小惩罚。女人们总喜欢制造一些生活的叽噪打闹,喜欢在冬天里交出眼眶中的泪水。女人喜欢把戏说和现实比较,喜欢冲击感官亦打动心灵的戏。戏让她们更有远见也更懂得生存的智慧。几场戏看过,人生历练的真相所知越多,女人就越显灵动。
记得有一年麦黄时节,山外我姑姑家的女儿爱苗进山里来看我。我和爱苗胳膊上挂了丝巾当水袖,两个人在炕上对唱《断桥》,小奶奶坐在对面炕上咧开嘴笑,细碎的阳光紧贴在她的头发上闪着光辉,她的眼睛随着我们的表演渐渐湿润。
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人事可以入戏?戏剧人生,人生戏剧,它就埋伏在村庄那头,随时可能扑向我们。
乡下飘着粮食成熟的味道,我总是在乡下才会认清自己。在乡下,我的反省与幻想绝佳,舞台上生动的时光加深了我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亲人的眷恋。
“姐儿哪门前一棵槐,槐树底下搭戏台,前晌唱的梁山伯,后晌又唱祝英台。门槛高,金莲小,三跷两跷闪坏奴的腰,活活跌一跤……”
一台戏就是一个季节的驿站。庄稼人从大地深处直起身子,暮色斑驳迷幻,在看见戏台的刹那,所有人的心变得澄明如镜。生命充满了生与死、爱与恨,充满感知又处在未知。生存之外,精神在循迹攀升。一台戏结束后,庄稼人便找到了白天与夜晚交替的节奏和韵律,找到纾解、释放、安稳,然后进入周而复始的劳动之境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3年08月07日01版)